简介:主角是李买买、李圆明的小说名字叫做《阴戏》,给您推荐李买买李圆明小说内容免费试读。作者是“八号原子”李圆明看得目不转睛,正要大声拍手叫好,突然发觉剧场里面安静得不像话,我赶紧往左右一看,发现所有的座位都空了,跟我一起看看戏的小伙伴们不知什么时候都走了。
开始阅读我今天在写这件事,恐怕很多人会不明白我当时的心情,你们会说,不就是一辆轿车吗?值得那么激动吗?
那我只能说,你们没有生在我这个年代。如果你们跟我在同样的时代里生活过,你们就会知道,红旗牌轿车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交通基本靠走的时代。那个时候,哪怕是我们这儿的县城里头,汽车的数量也屈指可数,更别说轿车了。很多老人根本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什么是轿车。我小时候进县城,见到在路上开的,主要是一种三个轮子的机动车,我们这儿叫驳驳车,大概是因为它开起来一路上马达会发出“啵啵”的声响,也可能是因为这个车坐起来十分颠簸,而且一旦开得快了就会熄火。一直到我读县中的时候,县城里才有那种四个轮子的真正的小汽车,但我仍然没有见过轿车。
我一直到念了大学,进了城市,才见到过在大街上开的小轿车。我跟许多农村学生一样,见到大街上有小轿车开过,都要停下脚步来看两眼,进城快要一年多了,我才能掩饰自己看到小轿车时的那种羡慕劲儿。那个时候,全中国只有两种轿车,一种是上海汽车厂生产的上海牌小轿车,还有一种就是中国第一汽车厂生产的红旗牌轿车。
我记得我在读大学的时候,有个上海的女同学,她坚持说她出嫁的时候(上海人叫作新娘子的时候)一定要坐上海牌小轿车——在当时,上海牌小轿车是局级干部才能坐的车。在我读书的时候,还有很多女同学梦想着出嫁的时候要坐上海牌小轿车,觉得那是一种荣耀,据说全中国的上海牌小轿车,加在一起也就那么五千辆。
红旗牌轿车呢,那几乎就是清一色中央领导人的座驾了。哪怕是我的那个上海女同学,人长得漂亮,心气那么高,她也不敢说她奢望坐一回红旗牌轿车。那不是我们普通老百姓能够奢望的玩意儿。据说当时来华访问的国际友人,最高待遇就是“见到毛主席,住进钓鱼台,坐上红旗车”。因此说到红旗车,多少带有点政治意味。我记得当时周总理的座驾就是红旗车,江青貌似也很喜欢红旗车,还有谁呢,貌似陈毅也有一辆红旗车。传说这种专门为国家领导人生产的红旗车,俗称大红旗,车后座都是三排的,最后一排是专门留给警卫员站的地方,那整个车身有五米多,要接近六米长了。
我这辈子只见到过一次这种传说中的大红旗。那时我还在念大学,是我一个师兄,他说他的单位里面有一辆大红旗,过去是某位领导人的专驾,现在给他们拿来做科研用。因为大红旗马力大,速度快,车身稳,他们专门用它来模拟喷气机滑行时的座椅弹射。这个哥们偷偷带我们混进去参观了一回(他工作的地方算是国防单位,我们混进去的经历简直惊心动魄,以后有机会可以好好讲一讲),我也看不出那个大红旗到底是两排还是三排的,因为他们做实验的时候,已经把座椅都拆掉了,但可以看得出来,那个车确实很豪华,车身很宽敞,大约有三米宽,车里面都铺着红地毯,虽然旧了,但是一眼看上去仍然让人心生敬畏。我还记得,那个车的仪表盘上有个北京天安门的标记。
我的师兄是个“人来疯”(这是我那个上海女同学说的,估计是上海话,专门指那种一见到人多就会兴奋的表演欲旺盛的类型,尤其是有漂亮姑娘在场的时候),他说要带我们坐大红旗开一圈,尝尝做国家领导人的滋味,我们怕他丢了铁饭碗事小,撞了大红旗事大,最关键的是,这哥们儿根本不会开车!最后我们好不容易劝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因此我至今不知道,这个大红旗,坐起来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别说大红旗了,那个时候,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坐过轿车)。不过我已经比大多数人要幸运了,据说这整个世界上,总共也只有一千五百辆大红旗,别说坐过这个车的人屈指可数,就算见过这个车的,应该也没多少人吧。
我这么说,你应该可以理解,当我发现儿时的记忆中,就在村头的那条土路上,居然停着一辆大红旗,那种诧异,那种震惊,大概仅次于在村口见到毛主席了。
儿时的我,大概不会理解这意味着什么。那时候的我,只是一个屁股毛都没长齐的瓜娃子,除了偶然在路上看到过那种三个轮子的驳驳车,就连四个轮子的汽车都没见识过,更别提认得什么红旗牌轿车了。但是对于现在的我,看到这段记忆,却是一目了然:这意味着有大人物来到过我们这儿。
而且,这个大人物是专程为了我的小叔叔来的。
这段记忆,对于儿时的我来说,恐怕确实没有什么意思,当时的我,肯定完全不知道在发生什么事。但是哪怕是在当时,我也可以感觉到那种不同寻常的气氛。在那段回忆里,我的小叔叔原本是牵着我的手,站在那儿,他肯定也听到了大红旗马达发动机的嗡嗡声,那是一种特别低沉的轰鸣声,跟那些在县城里跑的东风牌汽车发出的刺耳嘈杂的声响完全不一样。我的小叔叔知道他的面前停着一辆大红旗吗?我不得而知,但是我觉得,他很清楚他接下来要见到的是什么人。他站在那儿,不再牵着我的手,而是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脖子上,将我给卡住,这是防止我乱跑或者做出什么出格举动的时候,他可以及时制止我。这说明他很清楚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不是心血来潮,突然想到要在清晨去村口散步,才把我弄起来,骗我去村口耍。像我的小叔叔这么懒散的人,能让他一大清早爬起来的,肯定是一件他非去不可的大事。他是一大清早就在村头的路上专门候着,他知道有人要来找他。
我的小叔叔在村头的这条路上站着,他是在等那辆大红旗。
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未必知道自己的面前停着的是一辆大红旗,他等的是车里坐的那个人。他知道那个人是来找他的。
这个时候,我对车里坐的究竟是谁,不禁感到十分好奇。
清晨的太阳很灿烂,照在土路两旁沟里长着的芒草丛,干枯的茅草上还沾着露水,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那辆大红旗就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渐渐地开上来了。它跟我在我师兄的研究所里见过的那辆大红旗一样庞大,车头也一样竖着三面小红旗,但是它看上去比研究所里的那辆更新,也更漂亮,车壳子乌黑发亮,带着一股簇新的味道。我觉得,开这个大红旗的司机,肯定是个老司机,这个大红旗的轴距要接近三米,跟土路差不多宽,但是这个司机就能把这车开得十分稳妥,车身擦着路两旁的芒草,一路的芒草把露水都撒了下来,一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但是四个车轮就没有一次陷落到芒草底下的沟里去。我很佩服这个司机的本事,我后来才知道,开大红旗的司机其实都是受过训练的特种兵,所以他们才能把这个轴距快要三米宽的轿车,在这种狭窄不平的土路上开得那么稳妥。
我看到这个大红旗在村口停下来了,我有一种冲动,我要跑上前去摸摸这个又黑又长的车壳子,最关键的是,我要凑到这个锃亮锃亮的车玻璃上去,看看坐在里面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人物。
可是我的小叔叔把我的后脖子给卡着,不叫我跑上前去,他把我在原地给牢牢地按着,他的人很瘦,可是手劲很大,我被他按得脖子生疼,后来他的手心里出了汗,我才知道,他把我按得那么紧,按得我脖子生疼,其实是因为他自己心里头紧张害怕。
我的小叔叔在害怕他要见到的这个人。
我的小叔叔在害怕,可是我却不觉得他孬种。如果你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你知道自己要见到的人是某个政要首长,肯定也会害怕。其实我的小叔叔已经表现得相当镇定了,他一只手卡住我的后脖子(在别人看来,他只是把手搭在我的脖子上,看不出他其实使了那么大劲儿在按我),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现在看来,那是一种很有艺术家风度的不卑不亢的站姿。唯一的遗憾是,我的小叔叔是个瞎子,他的眼睛看不见,就把头往上斜扬着(貌似他平时也大都是这个姿势,是因为这样听声音清楚,但看上去模样就特别倨傲,叫人很是看不惯),他这个样子,就好像他前面站着一排机枪手,他是要慷慨就义的革命烈士,不免有点滑稽可笑。
我看到那个大红旗的车门打开了,从车上一连下来好几个人,有年纪大的,也有年轻人,都穿着当时干部穿的那种四个口袋的军绿色外套,他们的身上都没有佩戴军徽,所以我看不出他们的军衔,但从他们那种后背笔挺的身姿来看,这几个人肯定都是军人从车门一打开他们就跳下车的那种利索劲儿来看,他们肯定不是什么大人物,说不定只是车里坐的那个人的警卫员。我开始猜想车里的那个大人物是不是哪个军区的首长。
我的心里突然觉得这个事情很不对劲。
我之前说过,我们这里的山路不好修,村里尽管有了钱也不愿意修路,是因为这条进村的土路很陡,即使修好了,一般汽车也没法开进来,必须得重新开山开路,这个费用就不是村里承担得起的。而且我们这里要到外界,先要过渡口,走一段水路,哪怕把路修得再好,汽车过不了渡口(我们这里的渡口都是乱石滩,秋冬季节水浅,船不吃水,有时得靠人拉,因此吃不得重),也是白搭。所以哪怕是现在,我们这儿的主要交通工具也是汽摩,村里鲜少有人开车的。要搁在十年前,我小的时候,那汽车就更是稀罕物件了。村里的老人,如果不进城去,恐怕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汽车。
因此要搁十年前,我那么小的时候,村口停了一辆轿车,而且还是一辆大红旗,那绝对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居然没有一个人提起过,这就很不对劲了。
这辆大红旗,要一路开进我们村来,肯定要费不少波折,一路上肯定会有不少人看到这辆大红旗,别的不说,就说过渡口:以这辆大红旗的吨位,这么个六米乘三米长宽的大家伙,过乱石滩子的时候,必须得好几个船家一起拉纤才行,那种热闹的大场面,当时肯定得有许多人围观才对,可在我的记忆里,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这辆大红旗?
如果说我当时只是一个孩子,不理解这辆大红旗有什么稀罕的地方,可我们这儿的那些大人们呢?那些村干部们,那些镇上文化站的人们,他们会从来没有听说过大红旗?他们会不知道来的是哪一位大人物?像我们这样的小地方,突然来了一位首长级的大人物,坐着一辆神气的大红旗,这样的事,哪怕搁在今天,都是足以成为传奇一样的事,能叫兆旺这样的人,站在村口吹水的时候,吹上一遍又一遍。谁能够忘记这样的事呢?如果说我当年只是一个浅薄的孩子,偶然遗忘了这辆大红旗,尚且是一件情有可原的事,那么整个村子的人们都不记得这辆大红旗,这事情就很古怪了。
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让全村的人们都集体失忆?
我望向我背后的村子,那应该是我儿时记忆中的村子。村口的铺子都门板紧闭,空荡荡的档口上面贴着褪色的红纸头,整个村子被笼罩在一层淡蓝色的晨曦中,显得十分静谧,就好像全村的人都睡着了,没有一个人醒来,没有一个人出来溜达,除了我和我的小叔叔,没有一个人看到这一天的清晨,村口居然停了一辆大红旗。
我突然想到尼克松访华的那一年,当时为了避免他的访华团跟我国人民接触,整个北京城的人都要延长上班和上学的时间,平时五点下班放学的人,都要关在单位学校里,要关到晚上八点,才放他们出来,让他们上街回家。这样尼克松走在北京城里的时候,他看到的就是一座空荡荡的北京城,大街上几乎一个行人都没有,他不禁觉得很奇怪:这座城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我心中的疑问也跟尼克松一样:人都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某些到了一定级别的政要,他们出来肯定要戒严,这就跟古代官老爷上街,前面要有人开道,竖两块“肃静”“回避”的牌子是一个道理。可我也知道,以我们这儿人的秉性,哪怕是戒严,不让他们上街,让他们哪怕醒了,也只能在自己的屋子里乖乖待着,他们也肯定会躲在门板后面偷看,更不用说那些个赖子,还有稍大一点的有点懂事的小孩子,那他们肯定更要想方设法地找个可以偷看的地方了。